談完了死亡遊戲的本質,
知道這個類型的故事真正應該處理的主題後,
我們進一步要談談,
如果每部死亡遊戲都反映社會競爭下的人性,
為什麼《魷魚遊戲》的表現,
會優於其他的死亡遊戲故事,
甚至是同樣在Netflix上架的《今際之國》?
我認為最主要的原因,
是《魷魚遊戲》選擇了更高的年齡層,
並且做了更普世的目標客群設定。
為了排除作品本身以外的變項,
例如什麼真人演出和動漫差異啊、上架平台差異啊等等,
又剛好《今際之國》各方面的設計,
非常有日式死亡遊戲類型的代表性,
這篇文章會利用《今際之國》做為比較。
為什麼說《魷魚遊戲》的受眾年齡層更高,受眾更普世呢?
《魷魚遊戲》的主角設計
我們從主角的設計,
可以比較明顯的看出目標受眾,
以及目標受眾不同對內容的影響。
在日式死亡遊戲的作品中,
主角常見兩種極端設定,
如果他沒有能力,
那通常是全然的天真、無知、善良;
如果他是個天才,
那通常厭世、封閉、社會適應不良。
前者的設計,
是為了讓同樣單純的觀眾,
能夠與主角一同經歷、認識競爭的殘酷。
後者的設計,
則是為了讓同樣「看不起正常社會」的觀眾,
在過程中獲得投射的滿足感。
(我就是這麼天才,
社會就是這麼糟糕,
而我要是逼不得已參與了社會競爭,
我的實力會連我自己都嚇到嘛哈哈哈哈)
《今際之國》就是偏向後者的設定,
同樣的安排可見《要聽神明的話》、
《見面5秒就戰鬥》、《吞噬人間》等作品。
這種人設你可以視為是某種大東亞文化圈,
對於「必須融入社會」的反動,
而這種反動最強烈的族群,
便是青少年、學生與御宅族群。
(叛逆、二分法、對社會與大人的偏見)
但《魷魚遊戲》的安排,
明顯不在這個框架內。
主角的年齡明顯更老,
中年失業、離過婚、有孩子、有高額的負債,
而且這個負債還是黑心業主造成的。
你要說他聰明嗎?他並不聰明。
你要說他單純嗎?他確實本性善良,
但並不純真,
他會偷錢、賭馬、甚至為了活下去,
選擇欺騙他人(儘管不願意),
他明顯懂得社會的人情世故與算計。
這個主角的狀態其實更接受出社會的成年人,
也更貼近大多數人的狀態。
你說這社會上厭世的啃老族、御宅族多不多?
當然數量不少,
但更中性的「一般人」其實數量更多,
我們對生活不滿,但並不真的反社會,
我們受過屈辱和壓迫,但還沒有崩壞放棄,
我們本質善良,但也沒有保持絕對善良的勇氣,
我們有一點點正義感,但也不算太多,
我們都有一點點壞,但沒有放棄人性。
這個狀態是跨國際的,
是屬於這個世代的喪與渴望。
《魷魚遊戲》的世界觀安排
如果我們再看世界觀的安排,
我們也可以看出受眾上的差別。
傳統日式死亡遊戲的世界觀,
大多是二分法,而且規則是絕對的,
遊戲本身也是超乎常理的。
這是動漫作品本身的強項與賣點,
可以創造出超越現實的各種奇想。
所以角色可以有各種超能力、
遊戲可以有各種超物理的奇幻設定、
社會規則可以有各種的不合情理。
簡單說,就是犧牲寫實度,
換來更好的戲劇效果。
但觀眾是活在真實世界的,
你最終還是要給觀眾一個合理的解釋,
並且讓故事呼應一個現實的核心,
越成熟的觀眾,對寫實感的要求就越高。
這便成了動漫作品的硬傷,
日本動漫的死亡遊戲類故事,
大多帶著強烈的幻想色彩,
遵循的模式大多是「先丟出驚人的情境」,
用超越人性甚至物理的邏輯,
去硬把一個世界觀架出來,
最後才硬弄出一個解釋。
例如《今際之國》的空無一人鬧區、
死亡倒數機制、從天而降的殺人射線,
《要聽神明的話》超現實的魔王與死亡規則等等,
這類誇張情境最終為了自圓其說,
不是往腦內世界、虛擬幻境去,
就是往奇幻設定走,
(像《要聽神明的話》真的挑戰神明去了)
這些安排不是不行,
而是在回扣現實社會時,總是缺乏一些力道,
除了各關卡中的鬥智與人性掙扎,
整體世界觀缺乏一個強而有力、
能與觀眾產生連結的設定。
在面向社會歷練較少的年輕族群時,
「爽快就好」的設計,
到了更成熟的觀眾眼前,
就成了「為什麼他們這樣?喔,因為是動漫啊」,
才能夠進入的世界。
就拿《今際之國》裡,
在捉迷藏那關一派輕鬆的白髮神秘男來說。
我們當然知道他在扮演「老手」這個身份,
總之就是神秘、泰然自若、胸有成竹,
但如果我們細究他到底在那關有什麼優勢?
嗯……其實沒有,
哪怕他在遊戲中活過幾百天,
是海濱的元老級成員,
但在一失足就是死的遊戲中,
他輕鬆的本錢是什麼?
要不是主角有夠努力,
他根本是會一起死的。
但他在這裡暫時當個「神秘老手」就足夠了。
這種「太挑剔就解high」的說故事邏輯不能說錯,
但就是對於非原始動漫族群的人來說,
帶有一定程度的推力。
這一點在《魷魚遊戲》中,
就明顯獲得了改善。
它仍然有它誇張的成份,
但基本上都還能用「有錢就是任性」來解釋。
而且裡面該考慮到的行為與人性,
都在寫實不過份的範圍內,
這對一般大眾來說,
不需要任何基礎就能進入,
也不排斥原本這個類型的受眾,
最大化了這個類型的可能受眾。
以設定最接近的《賭博默示錄》、《詐欺遊戲》來說,
《魷魚遊戲》提供了一個更進一步的安排:
可被顛覆的主辦方。
(這一點也在《飢餓遊戲》中證明有效)
這使作品在更前期的時候,
創造了更多的變化性,
而不是拖到後期才開始變形。
在日本的作品中,
主辦方大多是不可顛覆的,
只有進入到最終階段才有機會走向顛覆。
這個「從無奈參與到選擇顛覆」的路徑,
正是屬於年輕族群的課題,
無奈出生,在家庭與學校的規則中長大,
在自我與社會的矛盾越來越大的最後,
為了守護自我價值而與社會規則對抗。
但《魷魚遊戲》展現的,
是成人社會的課題,
是你抵抗失敗了,
還在想方設法鑽漏洞找機會改變生活,
但最後不得不投降的過程。
故事在一開始就提供了顛覆的選項,
你可以退出遊戲,
你可以潛入顛覆、暗中破壞,
你可以私藏道具、暗中交易,
你可以與參賽者勾結,從中牟利……
但反過來讓我們看見
「哪怕有這個選擇,你也不得不參與」的無奈,
並且看到各種顛覆行為最終的下場:
死路一條。
之所以有人拿《寄生上流》 與《魷魚遊戲》 對應,
就是因為它們同樣在用「改變的機會」,
來談「改變的沒有機會」,
而這也對應了時代無奈的價值觀。
最終活下來的,
而始終在規則內,
堅守人性的主角,
還有最後成為主辦方的上屆冠軍。
表面上有個離開競爭、顛覆的終點,
但實際上他們似乎還是在更大的規則中徘徊。
至於是否能突破,就看下一季的對決了。
我個人是很期待編導打算怎麼說這個續集,
因為如果沒做好,
又會掉回過往的路徑,回到比較小的受眾裡。
如何不讓主角向體制投降,
又保有《魷魚遊戲》的反抗精神,
與主角代表的人性精神,
是這個世代的人們,都在期待的答案。
(《寄生上流》最終放棄抵抗了,
而《小丑》則放棄了人性)
面向一個更大的受眾,
並且提供對應的設定安排,
《魷魚遊戲》無論是有心或無意,
都為我們示範了一個既有的類型再擴展的可能性 ,
就像恐怖片、愛情片有既定的利基市場,
但是否有可能在既有的基礎上,
創造更大的可能性,擴展吸納更廣的族群呢?
這會是給創作者很好的功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