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能期待這個版本的《小丑》，一個受盡委屈的悲劇性主角，在一連串不公平的遭遇後，終於認識到所謂正義其實骨子裡是不公不義，開始一個不可思議的復仇計畫，成功擊敗道貌岸然的某個政治家、慈善家、正義化身，一個反派英雄就此誕生。
這是一個典型商業故事的走法，也是我常提的「想要＋阻礙＋行動」的模式，提供一個主動的角色，由他的行動提供觀眾期待的觀影經驗（各種精彩場面、陰謀計畫、情感連結等等）。
但這些東西，《小丑》沒有。《小丑》放棄了商業故事走向，選擇了藝術片的路線。（所以想看爽片的人，要失望了）
藝術片的故事反其道而行，通常是一個被動的角色，過著他日復一日的生活，但生活的各種殘酷一再再闖入他的世界，我們會看到主角如何透過抵抗命運的殘酷，展現出他的態度、思想、情緒和人生。用比較概括的說法，商業片是關於「角色脫離日常生活的行動」，而藝術片則是「聚焦角色的日常生活」。
所以《寄生上流》用一個窮人入侵富人生活的行動，把貧富差距這個「日常生活」說得非常商業；而《小丑》則是專心打造了小丑的日常生活，讓這個商業題材被處理得相當藝術。
我覺得這是一個大膽而且聰明的選擇。
提到小丑，就無法避開諾蘭《黑暗騎士》中，那個希斯萊傑的版本。難以捉摸、極度聰明、深知人性與道德，卻毫無人性與道德可言的，無秩序純粹惡的化身。這是小丑之所以成為最經典反派的原因，因為大多數的反派都是「邪惡的秩序」，但小丑是「無秩序」，他沒有打算打造一個邪惡帝國，他單純渴望混亂。
這也是小丑之所以迷人的地方，但也是小丑獨立電影難做的地方。為什麼？因為無秩序做為一個反派可以成立，但要做為故事主角，很難讓人同情。而且如果我們真的操作一個「反派英雄」版，那小丑終究會落入某個價值觀、某個立場之中。
再進一步的說，如果我們真的做了一個主旨是無秩序、無道德的故事，那勢必會激起反彈。這部分是很多人對於故事技法的誤會，很多人以為「給予符合社會價值的內容」，是一種「道德包袱」，但其實不是。符合社會價值，是為了觀眾的認同，才會被評價為「好故事」。
不信？如果《返校》不是反白色恐怖，而是鼓吹白色恐怖，你還會覺得這是一部神作嗎？你應該覺得是部爛片吧？很多人覺得《華爾街之狼》是鼓吹犯罪，但試問結局李奧納多有HAPPY ENDING嗎？他只是沒有老死在獄中，不代表他擁有了快樂人生。《華爾街之狼》骨子裡的價值觀其實也是符合社會價值的，一個墮落的人註定腐朽在他墮落的世界中，無論這個世界是不是黃金打造的。
《小丑》表面上談的是一個瘋子，但實際上它談的是「腐壞的日常生活」，藉由大量聚焦在日常生活的扭曲樣貌，使小丑的誕生變得合理、令人同情、卻又同時粉碎了秩序，細膩得不可思議。在這故事中每個情境都像雙面刃，你很難說是誰的錯。
我覺得會認為《小丑》會激起反社會情緒和暴力行為的人，其實都是沒有認真看電影細節的人，《小丑》的設定小心翼翼，避開了許多敏感地帶，讓人感覺到主創團隊溫柔的一面。
我舉幾個細節為例：
1. 做為一個反派崛起的作品，無可避免要正當化反社會的暴力，但在這部作品中，小丑是一名精神疾患，他並不是「學會暴力」的市井小民，而是一個「缺乏正確價值觀」的人。他渴望融入社會，但他無能為力，他連笑點都和一般人不同，卻悲劇性的渴望成為諧星。
2. 但如果只做了1，那就有污名化精神疾患的可能性。因此在故事中並沒有明說他是哪一種精神疾患，還替他安排了一個特殊的症狀，而且這個症狀並不是先天的，而是一種腦功能受損的結果，使他會不自覺的失控大笑。這部分指向了故事的核心主題：扭曲的愛。這故事中所有的愛都是扭曲的（除了蝙蝠俠線），母親對韋恩的愛、母親對小丑的愛、小丑對母親的愛、小丑對父親的渴望、小丑對喜劇的愛、小丑對鄰居的愛……全都是扭曲的。
3. 儘管做了1和2，但如果他們最終打倒的，是一個腐壞的政府或財團，那暴力仍然成了英雄。可如果打敗的是善良正義的人，又得不到觀眾的同情。故事中編劇避開了這個問題，一個選市長的大企業家（兼具政治與商業的身份），既不是好人也不是壞人（沒做好事卻也沒做壞事），最後因暴力帶來悲劇。暴力並沒有帶來任何祝福或正義伸張，暴力就只是暴力。
4. 故事並沒有使用過往小丑常見的形象，聰明、瘋狂、捉摸不定。這個做為主角的小丑並不「迷人」，我們同情他，但並不想成為他。
5. 故事確實有提供一些小丑本身道德感有所缺陷的線索，例如他對殺人沒有不適感、壓抑著的暴力傾向等等，但同時也補充了他充滿道德感的一面，如他獨力照顧著母親、不開歧視性的玩笑等等，事實上，小丑可能是整個故事中道德感最高的角色。這故事裡死去的人們，都有著某種程度的罪有應得。
最值得一提的，自然是男主角瓦昆·菲尼克斯，大家可以去google一下他本人的照片，你完全無法想像《雲端情人》裡的宅男工程師、《失控救援》裡的退伍軍人，居然和《小丑》是同一個演員。他不只看起來像小丑、體型像小丑、笑聲像小丑，甚至連在垃圾場踢垃圾的動作，都可以這麼像小丑，而且舉手投足都充滿說服力，如此扭曲，如此病態，卻又如此好看。
若說希斯萊傑的小丑，是「假如我是他，我希望和他一樣（厲害）」；那麼瓦昆在《小丑》中的版本，便是「假如我是他，我恐怕也會和他一樣（瘋狂）」。
如果你要的好看，是緊湊的情節、精彩的場面、風趣的對白……《小丑》通通沒有。你抱著錯誤期待進場，一定是大失所望。（我可以感覺到坐我旁邊的人，在電影過程中煩燥的扭來扭去）
但如果你要的好看，是一個真實的、殘酷的、卻又溫柔且哀傷的人生哀歌，是充滿說服力的經典反派誕生過程，那《小丑》絕對可以滿足你的需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