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掀起影視圈話題的《台北物語》,究竟摻了什麼藥, 使它從「爛片無下限」成了人人口中必看的「神片」呢? |
隱忍多日,還是擋不住動態裡朋友們瘋狂推薦,趁著端午連假的空檔,進場看了《台北物語》。
原本我並沒有打算湊這個熱鬧,我本人是一個不欣賞負面行銷的人,當年大陸作品《天機(富春山居圖)》靠著負面行銷票房破十億,我在看完之後,嗤之以鼻,高規格高製作,但導演對電影鏡頭語言生澀、編劇粗製濫造、演員演技拙劣,根本不值一提。
但《台北物語》全然不是同一個層次。
我們對「爛片」的定義,是「該做沒做好」。以考試來比喻,80分以上算好,我們在看戲時會點評,導演80分、演員90分、劇本60分⋯⋯就算你不是專業工作者,你也會依你的喜好程度和身體感覺,給一個綜合分數,未達80分的,一律爛片。
但《台北物語》的問題,並不是「該做沒做好」,而是「應該做A他卻做B」,就像用英文寫國文考卷,用數學算式解歷史問題,完全與觀眾預期對著幹。
我在搞笑的課程中曾經提過,荒謬感是人們發笑的關鍵之一,而創造荒謬感的方式,就是給予「不符」的東西。例如在感人的回顧畫面中,放入醜陋惡搞的片段,或是在浪漫的氣氛下,說出煞風景的台詞。這就是喜劇常見的「準備」與「出手」,在準備的時候給觀眾建立一個預期,而在出手時打破這個預期。
舉個簡單的例子。今天我們看舞台劇,演員演到生氣處,用力一甩門,門突然就倒下來了,現場一定大笑,因為它不在我們的預期內。或是演員開門時,門沒開成,門把卻被扯了下來,我們也會大笑,因為我們預期他「開門」,「拔掉門把」不在預期內。
這也是為什麼當舞台劇演出、新聞播報時,演員、記者出糗我們會笑的原因。而《台北物語》就是在每個元素上因為充分的不符,而使我們樂不可支。
要做到「不符」,一定是在我們心中有一個「符合」的版本。例如當音樂加速時,我們預期接下來要有大事發生;例如當角色拍桌大罵:「你敢說你沒有!」時,我們會預期接下來要有一段衝突;例如當你把角色放在畫面正中間時,我們會預期他是這段戲中的重要角色。這些都是長久以來我們看了許多影視作品後,累積在我們腦中的慣例。
但《台北物語》完全破壞了這個慣例。他利用一個認真說故事的態度與架構,和許許多多的破格,達到了今天神片的成就。
我是抱著很認真的態度進場去看的,但看到最後真的完全理智斷線,無法克制的大笑。因為那些破格實在是太生猛了,生猛到你無法忽視它。
故事一開始,如許多評論提到的,小孩與老人的對話,充滿對都市的嘲諷與醒世意味,再接到祖孫一家的對話,糟糕的後配電話音(把電話配得像廣播一樣),這些都是粗糙,該做沒做好,分數不及格。在這個階段笑的觀眾,應該都是帶著嘲謔進場的,因為平心而論,真的沒什麼好笑。
而當劇情來到爺爺說謊要出國,司機把台北機場搞成台北機廠時,它都還只是一個失敗的冷笑話。這個部分是認真要搞笑的,但因為技術操作失敗,反而很不好笑,但下個瞬間我忍不住笑了。
剪接師毫無喘息的一秒到達松山機場,爺爺揮別司機⋯⋯揮別司機⋯⋯揮別司機⋯⋯他就僵在那裡揮別司機長達十秒之久,這個不自然的演出外加演員臉上「我可以走了嗎?」的神情,根本是NG片段啊,於是我像看花絮一樣的笑了。但還沒結束,在爺爺消失在自動門後時,攝影機突然失控了,它開始傾斜,開始慢慢的往地板跑去,觀眾們滿腦子問號,不知道攝影師怎麼了好像喝醉了一樣,就在這個尷尬五秒過去後,爺爺突然從另一個門冒出來。
原來這是設計好的啊!但攝影師你也太不知所措了吧!場內開始彌漫吐槽的笑聲。但接下來才是經典,因為攝影師和剪接師開始暴走了。
在爺爺與情婦的對話中,情婦一直要爺爺去買飲料,爺爺一直說沒有店,然後攝影師開始拍天空拍地板拍店家拍西門町拍一零一拍店家拍店家拍店家拍買東西的小妹妹,彷彿那個有店沒有店的對白真的有意義一樣,它就是暴走了,你覺得攝影師根本嗑藥嗑嗨了,然後剪接師很無奈的把所有能找到可用的素材全拼上去才足以支撐對白的過程。這個「彷彿有意義但全然失控」的過程讓觀眾們開始大量暴走了,就好像你在看舞台劇時,突然有不相關的黑衣人在場上趁著主角在對話時偷偷把布景都撤掉了還在場上瘋狂跳舞一樣。
為什麼這個過程這麼重要?因為這替這整部片都做了一個完美的定調。接下來發生任何不符的事情,你都知道這是屬於這部片的一部分了,你有了一個放心發笑的場域,你知道這部片裡沒有穿幫沒有失誤,有的只有荒謬。
於是音樂加速,但什麼事也沒發生;拍桌大喊「你敢說沒有!」之後,真的出現了「我真的沒有。」「沒有就好。」默默坐回去的橋段;那個被放在畫面正中間的Tony,從頭到尾一句台詞都沒有,一直尷尬的看著他左右的炮火隆隆;不該抒情的地方突然開始抒情;能抒情的段落又出現超越瓊瑤的詩意與煽情哲理;原本被揍的人突然開始替別人說情;想自殺的人突然搞起恐赫;以為是誤診誤一生的悲劇角色變成了無理取鬧的番婆;大家吵到最後沒有結論居然一個個的先走了⋯⋯
就這樣,就連最後的片尾曲都在全然破格的情況下被播放了。那個流行的旋律配合著直白到毫無意境的歌詞,完成了影片最後一個不符。喔不,最後還特地上了三行莫名的醒世真言,才是最後最不可思議的不符。
這就是《台北物語》神片的真相,它在該給我們看臉時去拍游泳池和吊扇,在應該嚴肅時丟出笑點,在角色動機、行為和對白上盡情的不合理。有人認為這種荒謬性,是編導黃英雄老師刻意精心的安排,來呈現台北人的荒謬,畢竟我們都不能接受得獎開課無數(我大學時也上過黃老師的課),長期做電影賞析評論,甚至當過金馬評審的黃英雄老師會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麼。
我覺得這部片離要成為台灣的儀式電影(Cult Film)還有一段路,但這事是看有多少人願意拜服在這種破格到底的作品之下。我只想說《台北物語》是可被重覆的,雖然重覆它沒什麼意義。它所有的笑料與荒謬,都可以技術性操作做到,我們今天也可以寫一部鬼片、武俠片、都會愛情片,然後在規劃時充分認真,在執行時瘋狂破格,其實這和操作任何一部荒謬喜劇的手法都再相似不過,只不過《台北物語》做得更粗暴更不可理喻罷了。
但正因為這部片的主旨就是荒謬,所以它突然又可以成立了。《台北物語》站穩了這個第一部以攻擊影視法則本身的荒謬,來談荒謬的神片,在「說什麼」與「怎麼說」的結構一致性上,讓我們可以盡情的發揮我們的詮釋,並且揭露影評和藝術本身可以多穿鑿附會。
我幾個編劇朋友都在說這部作品應該列為教材,因為它有一個明確的規劃,和數不盡的破格,我們可以從中切出任何一個場景,指出那些破格,然後討論怎麼做才是「正常」的。但當這個作品完全被「修正」後,老實說,它便也失去它的魅力了。
僅以此文紀念第一次在電影院笑到崩潰想要吶喊的體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