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清楚的人會以為這裡終年放著煙火。
一枚金黃色的花苞先是緩緩膨脹,轉瞬炸開成千百道光束,流焰開成一朵璀璨的曇花曳散在天際。我看著火光靜靜反映在裝滿威士忌的杯裡。
我可以想像他沿著大街漫不經心的散著步,刻意繞了幾個彎確定沒有人跟蹤,最後鑽進當時還沒有煙火會照亮的窄巷。
出來時他身上會少一些東西,口袋則多了一疊鈔票。十幾分鐘後,他再度回到熱鬧的大街上。他會挑一間像是這座太空站到處都有的那種露天酒吧,可能滿佈原木色調,可能裝置時尚冰冷,也可能像這間我最常來的「Firewalk」,以即興爵士演奏聞名。
據說他打得一手好爵士鼓,在一場完美的演出後,留下薩克斯風手在台上進行帶著藍調風味的獨奏。我想像他拉了把椅子,在我身旁坐下。
該如何描述這樣一個男人呢?他的名字沒有被記錄下來,可能是怕將他塑造成一種歷史英雄人物的形象。就讓我們暫且稱呼他為安迪吧。據說安迪女伴如雲,想必長得相當俊俏,瘦瘦高高又有一身鍛鍊得線條有致的身材。
他一開始會和我聊他無聊的工作:「無聊,輕鬆,不值得一提,但又維繫著日常生活的所需。說穿了,就是送貨的。」
他送的貨在當時可是一等一的高檔貨──AntiM公司專利生產的反物質。反物質是世界上最環保的產能原料,如果你把物質想像成正一,等質量的反物質想像成負一,兩者接觸便會變成鴨蛋,產生「煙滅」反應,變成沒有質量的光子。所有的質量全數轉換成能量,E=mc2,轉換率百分之百,零汙染。
他每天開著裝有特殊電磁裝置的宇宙船,負責將製造成本相當高但以產能C/P值換算的反物質送到附近的太空站進行補給,日復一日,日復一日,無聊,輕鬆,不值一提但維繫生活所需。
幾杯黃湯下肚後,話題就會開始觸及他的黑巿交易。
「E=mc2很難想像是不是?原子彈你有聽過吧?」他略顯醉態,開始比手畫腳的試著讓我瞭解反物質的威力:「一克反物質煙滅的能量等於兩顆原子彈。所以不只是發起電來嗄嗄叫,拿來當軍火也是頂呱呱喔。」
然後,他開始吹噓自己是如何利用自製的小型電磁裝置偷偷挾帶公司反物質,像剛才那樣在暗巷裡交易不下上百次。
再來,無可避免的,他開始談起他爺爺。
「我家那個怪老頭,自從我爸從光束傳送器上『啵』的一聲變成無影無形的光子後,就把自己關起來沒再出來過。他媽的嗶嗶蛋,我每天回家都要熱兩個調理包,一個自己吃,一個放到他門底下,按個按鈕『咻』一聲把新盤子送進去舊盤子送出來,媽的還真的吃光光還沒死咧。他是想把我老爸再從光子變回來啊!神經病,怎麼可能啊?不過,在他發明光束傳送器之前,所有人也都以為那是不可能的……」他的酒越喝越多,聲音和眼神同步渙散開來,最後也許醉倒在桌上,也許搖搖晃晃的走回家,給他的爺爺弄一盤熱騰騰的調理包加飯。
他的家位在第七大道35號,是一棟獨樓獨棟的別墅。裡面是對他而言太多的房間、過大的客廳、沒用的餐廳以及永遠不開門的,爺爺的實驗室。
爺爺並不是從來沒出現過,在他十七歲之前,爺爺常常抱著他坐在客廳電視前面,一邊任電視播放著最新流行的卡通,一邊替他上著不搭閘的艱深物理學。
他向他解釋他是如何利用量子遙傳的這種粒子間神秘的超時空作用力,避開了測不準定理下不可能精確掃瞄物體每一個粒子組成的難題。他告訴他站上光束傳送器一端的人是如何被反物質煙滅,煙滅的能量是如何被再利用,而另一端又是如何在注入大量能量後,使光子逆反應回原本的人與反物質,最後反物質又是如何的被快速回收儲存。
有趣的是,他每回都對物理學比較感興趣。
爺爺會指指他的腦袋,告訴他:「你知道嗎?光束傳送器的成功證明了人的記憶、情感甚至靈魂,只不過是神經傳導的電流訊號罷了,在另一端再生的那個人,之所以不會變成另一個人,完全是因為他是由相同的粒子組合而成的。所以,靈魂和情感都是一種物質,只要是物質,就會存在反物質。」
他每次獨自坐在冷清的客廳裡,邊看電視邊吃著調理包食物時,總會回想起當時某一天的某一段話。他從來不對電視這端感興趣。
爺爺是他的偶像,只有他知道,爺爺不只是反物質的科學家,更是反物質的哲學家。他能夠清楚的回憶出爺爺的眼睛,那雙以反物質角度看世界的眼睛。
「她是誰?」當時那雙眼睛打量上下著他,以及他皮夾裡那張照片上笑容美好的女子。
「就……就……唉唷!」他不知為何就是無法解釋:「反正就是爺爺你知道的那樣嘛!」
「好小子你長大了嘛!」然後他和爺爺便繞著客廳追逐打鬧了起來,當時的客廳一點也不嫌大。
好不容易他們兩個全都累攤在沙發上,他笑爺爺好幼稚一點都不像穩重的老年人,爺爺則回了他一段深奧的反物質哲學:「青春和年老不是外在的樣貌,而是內在的情感。愛是年老的反物質,青春是寂寞的反物質。」
他當時聽了只是大笑。卻沒想到,寂寞有天會把他的青春煙滅殆盡,過程疼痛一如核彈過境。
爸爸呢?他有時會突然閃出一個疑問,將自己從深陷的沙發與回憶中救起。媽媽在他很小時就離開爸爸離開這個家,這個他知道,但爸爸呢?他很努力回憶爸爸的形象,卻連最簡單的輪廓都無法確定。
爺爺很少和爸爸說話,爸爸很少待在家。
爺爺沒有說,但我知道那是一種衰變。衰變是一種物質從質量較大能量較高的狀態,變成質量較小能量較低的另一種物質。比如說:青春衰變成年老,而寂寞,衰變成愛。
爺爺對於反物質的熱愛,是由大量的寂寞衰變而成的。
那次難產,帶走了奶奶。
爺爺對爸爸如此冷漠是因為他恨他吧。
那爺爺為什麼要關起門來,對他如此冷漠呢?
那年安迪十七歲,爺爺生日的前一天,他決定給爺爺一份驚喜。他循著一個未知的地址,利用爺爺最偉大的發明來到一個遠方,找到他爸爸的另一個家。
他想說服他爸爸,回家幫爺爺過生日。
「他恨我,你知道的。」爸爸的表情看起來很柔軟,像水。
「沒那麼恨了。時間是原諒的催化劑,原諒是仇恨的反物質。」
「你倒是學得和他一個樣。」爸爸笑了,但很快又掉回水裡:「我不確定,他對我的恨等價於他對奶奶的愛。這個恆等式讓我很矛盾,我希望他愛奶奶。」
「他有跟你說過嗎?」他握著爸爸的手:「年老,是愛的反物質。」
就像任何交通方式都會發生意外那樣,在億萬分之一的機率裡,他和爸爸在光束傳送器的一端「啵」的一聲消失,卻只有他「咻」的一聲從另一端出來。
爺爺從此關起門來。
寂寞像核彈一般空襲他的青春。
轉眼,安迪要滿二十七歲了。十年來他不斷尋找讓寂寞衰變的方式,他日復一日的幫AntiM公司運送反物質、日復一日的在街頭交易反物質、日復一日的流連露天酒吧,打鼓、喝酒、泡妹,同時日復一日的用新盤子交換舊盤子、坐在電視前回憶往事。
但他的寂寞卻像是爺爺寂寞的同化素,比較穩定的那種。
他覺得自己變成了這個社會的反物質,所有的社會規範、人際、價值都在他身上一一煙滅,轉換成讓他麻木讓他痛苦的能量,使他變得越來越渺小。
他想逃走,他想回到社會,他想變回普通的物質但是他無法。
直到最後,他才想通原來他體內所有的悲傷、寂寞、掙扎還有所有一切一切的情緒全部都已經合成為另一種龐大的情感。
執著。
就像爺爺執著將光子變回爸爸那樣,他的內心深處也存在著執著。
他執著於將爺爺從執著中解放出來。
「執著的反物質會是什麼呢?」他站在緊閉的門前,喃喃自語。
他努力的回想生命中每一個執著的時刻。小時候執著一個數學難題、一個女孩莫名的眼神、一座看似遙不可及的獎盃……
安迪要滿二十八歲了,他決定要送自己一份禮物。
他依舊日復一日的運貨、交易、流連酒吧。但他也在進行一項計畫。
日復一日,日復一日。
他開始加班,也增加了交易的次數。漸漸的,他也開始增加自己在酒吧高談闊論的機會。他談自己的交易如何好賺,也談自己如何將堆積如山的貨藏在某個銀行保險箱裡。
日復一日,日復一日。
那家銀行被洗劫,保險箱中的反物質全被搜括一空。大量的反物質流入黑巿,散佈在太空站各個角落。
日復一日,日復一日。
他在一次交易中被當場逮捕後,便一直靜靜的待在牢房裡,等待理解爺爺。
日復一日,日復一日。
如果他能將整座太空站都煙滅,是不是就能理解爺爺將爸爸煙滅的心情了呢?
日復一日,日復一日。
如果懂了,就不會再執著了吧?
日復一日,日復一日。
會不會,他終於成為爺爺與自己的反物質,終於釋放了彼此?
日復一日,日復一日。
理解,理解便是,執著的反物質。
日復一日,日復一日。
沒有人發現他將一個定時裝置,放在新盤子裡,送到了門的那一邊。日復一日,日復一日。
日復一日。
終於,等到安迪生日的那天,每個地下組織、每個黑暗的角落、每個被警察收押的電磁裝置,都將全在生日快樂歌之後全數解除,裡面的反物質將如同出匣的火虎,大口吞噬周遭的空氣分子,點燃彼此成為巨大又巨大的巨大花火。
E=mc2到底可以壯麗到什麼程度呢?
大霹靂之後宇宙史上最大的一次炸裂像一記重拳狠狠得在時空中開出了一個大洞,這個巨大的凹陷並不如科學家預期的成為一個墮落一切的黑洞,它反而像是穿透了這個物質宇宙而連結到另一個反物質宇宙那樣,變成了一個白洞噴出了大量的反物質,不斷的將周遭所有一切全數煙滅、噴發、煙滅、噴發到更遠更遠的位置,直到本身巨大的引力牽制住最遠的反物質粒子到達白洞的邊際完成平衡。它成了一個源油噴泉,源源不絕的供應反物質便利人類運用。
人類終於可以從自然界中採集到大量且成本低廉的反物質,一次宇宙史上最大的恐怖行動變成了人類文明的轉捩點。為了紀念這個壯烈犧牲的太空站,宇宙政府在反物質噴泉的附近重建了一個與當時一模一樣的太空站,甚至在當時相同的地方建有與當時相同的露天酒吧。
就是我現在坐著,靜靜想像他所有一切的地方。
這個太空站很快就變成一個著名的觀光景點,因為反物質噴泉的邊界偶爾會碰到宇宙的漂流粒子而產生爆炸。不同的粒子煙滅會產生不同的光譜放射,於是太空站的星空終年有著無聲的煙火靜靜綻放。
一道金色的曇花又在天際盛開。我輕輕舉杯,敬這世上最美麗的反物質,生日快樂。